那个签名总爱用"仲甫"二字的人,原名陈独秀。安徽怀宁的水土养育了他,1879年的秋日,一个后来要搅动中国思想界的生命悄然降临。人们常说名字承载着期望——"独秀",或许暗示着某种不凡的命运轨迹。
早年岁月:传统与现代的交织
在安庆老家,幼年的仲甫接受着典型的传统教育。四书五经、八股制艺,这些构成当时读书人必经之路。但长江的波涛似乎总在诉说变化,沿江商埠的开放气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年轻的心灵。我记得翻阅老照片时,看到他青年时期的目光里,已经闪烁着不同于寻常书生的锐利。
科举道路他走过,却未沉溺其中。当大多数同龄人还在为功名埋头苦读时,仲甫已经开始思考更广阔的世界。这种早熟的反叛意识,或许正是他后来能够率先冲破思想牢笼的伏笔。
东渡日本:思想的裂变
二十世纪初的日本,聚集着众多寻求救国之路的中国青年。仲甫在这里接触到各种新思潮,从西方民主理论到社会主义学说。东京的图书馆、留学生社团、进步刊物,都成为他思想成长的温床。
留学经历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他亲眼目睹明治维新后日本的变化,反思故国的积弱。那些在异国他乡的夜晚,与同仁们激烈辩论的场景,塑造了他后来坚定不移的改革立场。这种跨越文化的体验,让他获得了双重视角——既深刻理解传统之弊,又清晰看见变革之径。
生命终章:坚守与沉思
晚年的仲甫,生活清贫却未改初心。四川江津的小院里,他依然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骨。病痛缠身的日子里,思考与写作从未停止。1942年5月27日,这位思想界的勇士永远合上了眼睛。
有个细节让我感触很深——尽管经历无数争议与挫折,他至死都在探索中国的前途。这种执着,或许正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特质。他们背负着时代的重担,在黑暗中摸索光明,即使个人命运多舛也未曾放弃。
从皖南小镇到东京街头,从北大红楼到江津陋室,仲甫的一生犹如一部中国近代思想史的缩影。每个阶段都烙印着时代的特征,也展现着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选择与坚持。
那本绿色封面的杂志出现在1915年的上海,就像在沉闷的屋子里突然推开了一扇窗。仲甫握着《新青年》的创刊号时,或许并未预料到这本刊物将成为一代人的精神灯塔。他站在黄浦江边,看着往来外轮激起的浪花,心里装着的是如何唤醒沉睡的国土。
《新青年》:思想界的惊雷
《新青年》的编辑部最初设在上海租界的一栋石库门里。每期杂志付印前,仲甫都会亲自校对到深夜。煤油灯的光晕映在稿纸上,他修改文章时总习惯性地用笔轻敲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种专注让我想起他后来对友人说的:“办杂志如同播种,不知道哪颗种子会发芽,但必须持续地播撒。”
杂志最初取名《青年杂志》,第二年才更名为《新青年》。这个“新”字意味深长——新思想、新文化、新青年,三个“新”字像三把钥匙,试图打开千年铁屋的门锁。从白话文运动到文学革命,从妇女解放到家庭变革,《新青年》的页面成了新旧思想交锋的战场。
记得翻阅史料时看到过一份读者来信,那位江苏的中学教师写道,每期《新青年》到来时,同事们都会争相传阅,直到杂志被翻得卷了边。这种热情在今天很难想象,但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一本杂志确实能改变无数人的世界观。
德先生与赛先生:时代的双翼
“德先生”(民主)与“赛先生”(科学)——仲甫为这两个概念取的中文昵称,意外地亲切又好记。在北大红楼的办公室里,他常用粉笔在黑板上画出一对翅膀的图案,左边写着“民主”,右边写着“科学”。这个简单的图示,成为许多学生启蒙的起点。
他阐述民主时,喜欢从日常生活中的平等关系说起。比如为什么仆人也要得到尊重,为什么子女的婚姻应该自主。这些具体的例子让抽象的理念变得可触可感。有一次在演讲中,他突然停下来问听众:“如果一个人在家里都不能自由表达,又怎能在国家事务中发声?”这个问题让在场的人都陷入沉思。
科学精神的提倡同样注重实际。他鼓励年轻人用实验代替臆想,用证据取代传说。当时北大有个趣闻,文科学长仲甫的办公室里,除了堆满书籍,还放着望远镜、显微镜和各种科学仪器。这种文理兼备的视野,在当时的教育界相当罕见。
向封建礼教开火
鲁迅的《狂人日记》在《新青年》发表时,仲甫特意安排在头条位置。那个夜晚,他反复读着校样上的字句,对妻子说:“这就像在深井里投下一块石头。”确实,这篇小说成了投向封建礼教的重磅炸弹。
仲甫自己的文章更加直率。他剖析传统伦理如何扭曲人性,指出“孝道”变成枷锁,“贞节”成为刑具。这些文字在今天看来依然锋利——他说旧道德就像缠足布,既束缚了身体,也禁锢了心灵。这种尖锐的批判自然引来守旧派的围攻,但他从未退缩。
有个细节很能说明他的态度。当有人劝他措辞温和些时,他在回信中写道:“在病人膏肓之时,温和的药方等于无效。”这种决绝源于他对时代危机的深刻认知。在他看来,礼教不仅是思想问题,更是关系到民族生存的现实问题。
《新青年》的编辑部常常收到恐吓信,有些信封里还装着子弹。仲甫总是平静地拆开,然后把信纸摊平收进抽屉。某天傍晚,他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对同事笑了笑:“如果他们真的理解我们在做什么,就不会用子弹,而该用辩论来回应。”
这份从容背后,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理想的坚守。新文化运动的浪潮就这样在上海的石库门里酝酿,最终席卷了整个中国。
仲甫的文字有种特别的质感——不像书房里雕琢出的工艺品,倒像工匠用锤子敲打在铁砧上迸出的火星。他的《独秀文存》放在案头,书脊已经磨损,内页布满批注。每次重读,都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个时代的温度与脉搏。
笔墨间的思想锋芒
《独秀文存》里收录的《敬告青年》开篇就令人震动:“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动。”这样的句子现在读来依然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有趣的是,这部文集最初是朋友们凑钱帮他出版的——当时仲甫生活窘迫,连印书的费用都难以承担。
他的文章从不刻意追求辞藻华丽。在《人生真义》里,他用近乎白话的笔调讨论哲学问题:“个人生存的时候,当努力造成幸福,享受幸福。”这种直白的表达反而让深奥的思想变得亲切。我遇到过一位老教授,他说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次读到这些文字时,惊讶地发现原来理论文章可以写得如此生动。
《文学革命论》可能是他最富激情的作品。文中将明清以来的文人称为“十八妖魔”,主张推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这种激烈的言辞引起不少争议,但确实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当时文坛的沉闷气氛。记得在某本回忆录里看到,有保守派文人读到这篇文章后,气得把杂志扔进火炉,又赶紧捡出来踩灭火苗——毕竟还要写文章反驳。

独特的文风与表达
仲甫写作时有个习惯:先在纸上快速写下纲要,然后起身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最后才坐下奋笔疾书。这种创作方式让他的文章既保持逻辑的严密,又带着口语的节奏感。他反对“掉书袋”,常对年轻作者说:“把道理讲明白比把文章写漂亮更重要。”
他的政论文章尤其值得细读。《山东问题》系列在《每周评论》连载时,上海租界的报童们会特意多要几十份——读者们争相购买,有时不到中午就销售一空。这些文章的特点是把复杂的外交事件转化成普通民众能理解的日常语言。比如用“邻居强占你家院子”比喻列强侵略,用“一家人要团结”呼吁国民觉醒。
书信体是他另一个擅长的形式。给胡适的信中讨论白话文运动,给李大钊的信中探讨马克思主义,给青年的回信解答人生困惑。这些私人信件后来被整理出版,意外地成为研究那段历史的重要文献。其中有个细节很打动我:即便在最忙碌的时候,他仍然坚持亲笔回复读者的来信,有时甚至写到深夜。
构建思想体系的关键支柱
仲甫的思想不是突然形成的。留学日本期间,他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种新思潮,从法国大革命到达尔文进化论,从无政府主义到社会主义。这些知识碎片最终在他的思考中熔铸成三个支柱:个人解放、社会改造、国家新生。
个人解放是他思想的起点。在《孔子之道与现代生活》中,他巧妙地把古代经典与现代生活对照,指出许多传统教条与当代社会格格不入。这种论证方式很特别——他不是全盘否定传统,而是揭示其中的时空错位。有个大学生曾在回忆录里写道,读完这篇文章,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拒绝包办婚姻。
社会改造理论体现在他对教育的执着上。担任北大文科学长时,他推动成立了许多学术社团,甚至鼓励学生组织戏剧演出。在他看来,课堂外的实践同样重要。这种教育理念在当时相当超前——让学生不仅学习知识,更学习如何改变社会。
国家新生观念最终引导他走向政治革命。但有趣的是,他的文章里很少出现空洞的口号。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中,他区分了盲目的爱国与理性的爱国,这个区分至今仍有启发意义。某位学者评价说,仲甫最可贵的是始终保持独立思考,即使在最狂热的年代也不例外。
翻阅他的作品集,会注意到一个现象:早期文章充满昂扬的激情,晚年文字则多了沉郁的反思。这种变化不仅是个人的心路历程,也是整个时代知识分子思想轨迹的缩影。他的笔始终在记录、在思考、在追问,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仲甫的政治生涯像一条湍急的河流——从文化启蒙的涓涓细流,最终汇入革命实践的汹涌波涛。我翻阅过他1920年的日记影印本,字迹潦草急促,页边沾着墨渍,仿佛能看见他在摇曳的煤油灯下,一边写作一边关注着窗外的动静。那些纸张记录了一个知识分子向革命者的转变。
五四风暴中的掌舵人
1919年5月4日,北京学生走上街头时,仲甫正在箭杆胡同的寓所编写《每周评论》。他得知消息后立即放下笔,对来访的朋友说:“这才是真正的国民觉醒。”随后三期《每周评论》全部用来报道学生运动,他亲自撰写了《山东问题与国民觉悟》系列评论。
这些文章不同于他以往的学术论述。在《两个和会都无用》中,他直指巴黎和会的虚伪:“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话。”这种尖锐的批判让刊物销量激增,也引来了当局的注意。记得北大一位老校工的后人曾说起,那些天总能看到便衣警察在《新青年》编辑部附近转悠。
仲甫不仅是运动的舆论支持者,更是实际组织者。他协助学生起草宣言,联络商会罢市,甚至把自家客厅变成策划室。有次警察突然搜查,他机警地把重要文件塞进厨房的米缸,装作在准备晚饭。这种危险中的从容,让许多年轻追随者印象深刻。
五四运动后期,他提出“平民征服政府”的口号,主张运动要从学生扩展到工人、商人等各个阶层。这个策略确实奏效了——上海工人罢工时,他激动地对同事说:“中国历史的转折点到了。”
缔造新党的艰难历程
1920年2月,李大钊护送仲甫离开北京的那段旅程,后来被戏剧化地称为“南陈北李,相约建党”。在颠簸的骡车上,两人详细讨论了组建无产阶级政党的计划。这段往事有个生动的细节:为躲避搜查,仲甫扮成看病郎中,李大钊扮成账房先生,沿途用暗语交流。
上海环龙路老渔阳里2号那幢石库门建筑,见证了中共创建初期的重要时刻。在这里,仲甫主持起草了《中国共产党宣言》,虽然这份文件后来被认为不够成熟,但确实奠定了党的理论基础。有位早期党员回忆,每次开会到深夜,仲甫夫人都会准备热汤面,大家一边吃面一边继续讨论。
在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的协助下,筹备工作加速进行。但仲甫始终强调要保持独立性,有次会谈中他明确表示:“我们不能做别人的传声筒。”这种态度既体现了他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早期思考,也预示了后来与共产国际的某些分歧。
1921年7月中共一大召开时,仲甫因筹措经费未能出席,但仍被推举为中央局书记。这个选择反映了他在党内不可替代的地位。翻看当时的会议记录,能发现代表们对他的敬重——尽管缺席,他的名字在讨论中频繁出现。
革命理念的演变与坚持
仲甫的政治主张有个明显的发展轨迹。早年他推崇法兰西式的民主革命,在《爱国心与自觉心》中写道:“吾人理想的中华共和国。”但随着时局变化,他的思想逐渐向左转。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立场转换,而是基于对国情的深入观察。
他对革命动力的理解很特别。在《中国农民问题》里,他注意到农村的贫困状况,认为农民应该成为革命的重要力量。这个观点在当时相当超前——多数知识分子还把目光局限在城市工人身上。某位农运干部后来回忆,仲甫曾详细询问过他家乡的佃租情况,并认真做了笔记。
国共合作时期,他的态度颇为复杂。一方面支持联合战线,另一方面又对国民党右派保持警惕。有次在党内会议上,他用人摆棋比喻合作:“既要共同对敌,也要防人将军。”这种清醒的认识后来被证明是有先见之明的。
大革命失败后,他的政治生涯进入低谷。但即便在最困难的流亡岁月里,他仍然坚持写作和思考。1932年在南京监狱,他居然把牢房变成了书房,每天读书写作不辍。看守后来回忆说,这个囚犯和其他人很不一样,“总是趴在桌上写个不停,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从文化启蒙到政治实践,仲甫走过的道路映照出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他们被迫离开书斋,卷入时代的洪流,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寻找国家的出路。这种转变带着某种必然性,也带着个人的无奈与坚持。
仲甫的教育改革尝试像一场在旧式书院里点燃的现代火炬——火光既照亮了前路,也不可避免地灼伤了持炬者的手。我在北大档案馆见过他任文科学长时的课程改革手稿,潦草的批注旁还沾着茶渍,仿佛能看见他在深夜的办公室里,一边审阅教案一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那些泛黄的纸页记录着一个理想主义者试图重塑教育体系的努力。
北大文科学长的革新岁月
1917年初春,蔡元培三顾茅庐邀请仲甫出任文科学长时,他正忙于《新青年》的编辑工作。据当时在场的钱玄同回忆,仲甫最初婉拒说:“我这个人脾气急躁,恐怕不适合管教学生。”但蔡元培坚持认为,正是这种锐气才能打破北大的陈腐气息。
走马上任后,仲甫的办公室成了校园里最热闹的地方。他取消了学长单独用餐的惯例,坚持和学生一起在食堂吃饭。有次饭桌上听到学生抱怨某位教授照本宣科,他第二天就去听了那门课,第三天就约谈那位教授要求改进教学方法。这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让守旧派教员颇为不安,却深受年轻学生欢迎。
他主持的文科课程改革大刀阔斧。把胡适、李大钊等新派学者引进北大,同时解聘了几位滥竽充数的旧式文人。这个决定引发了不少争议,有次甚至收到匿名恐吓信。但他只是把信扔进纸篓,对助手笑笑:“若是怕这些,当初就不会办《新青年》了。”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推行的“学术自由”原则。当时北大同时存在辜鸿铭的辫子和胡适的西服,既有讲君主立宪的,也有宣传社会主义的。这种包容气象后来被形容为“百家争鸣”,实际上源自仲甫坚持的“大学应是思想自由市场”的理念。
重塑教育的现代蓝图
仲甫的教育思想有着鲜明的实用主义倾向。在《近代西洋教育》中他写道:“我们中国教育必须取法西洋之所以为西洋,不只是形式,更要精神。”但他反对全盘西化,曾打过一个比喻:“好比吃牛肉,是为滋养身体,不是要变成牛。”
他特别重视科学教育的普及。有次去中学参观,发现物理实验室的仪器都蒙着灰尘,他当场发火:“这些设备不是摆设,是开启民智的钥匙!”回北大后立即组织编写了面向中学的实验手册,还自费购买了一批简单实验器材送给几所贫困学校。
关于职业教育的主张在当时相当超前。他认为教育应该与生计结合,批评旧式教育培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呆子。记得我祖父那辈人常说,当时很多守旧人士攻击他“把大学变成职业学堂”,但普通家庭反而支持这种务实取向。
他设计的理想教育体系是金字塔结构:底层是普及的义务教育,中间是各类职业教育,顶层才是精英大学教育。这个构想虽然因战乱未能实现,但确实影响了后来民国政府的教育规划。某位教育部的老司长曾感叹:“陈先生的教育蓝图,我们用了二十年才勉强搭起个架子。”
公民道德的新范式
在仲甫看来,道德教育不是背诵圣贤语录,而是培养现代公民素质。他著名的“伦理革命”主张,其实是要建立与传统“礼教”截然不同的道德体系。有次在演讲中他直言:“忠孝节义是奴隶的道德,我们要提倡的是独立自主的人格。”
他设计的公民教育课程特别强调社会参与。组织学生自治会、开办平民夜校、参与社会调查,这些现在常见的实践活动,在当时都是突破性的尝试。北大最早的学生社团几乎都得到过他的支持,虽然有些活动在当局看来相当“危险”。
关于世界观和人生观教育,他有段精辟论述:“譬如看戏,若是坐在正厅前排,眼光自然与楼上包厢不同。”意思是应该让学生接触各种思想流派,在比较中形成自己的观点。这种开放态度招致不少批评,但他始终认为“封锁的思想最易发霉”。
美学教育是他公民道德体系中的独特部分。他坚持在课程中保留艺术欣赏,曾说:“不懂美的人,很难理解什么是善。”这个观点来自他早年在日本的见学经历——他注意到日本中小学普遍重视美术和音乐教育,认为这对塑造国民性格很重要。
晚年流亡江津时,有次看到当地孩子仍在背诵《三字经》,他黯然对友人说:“我们的教育改革,还是没能触及最需要改变的角落。”这句话里透着理想未竟的遗憾,也暗示着教育变革的深层阻力。从北大讲堂到偏远乡村,仲甫的教育理想始终在与现实拉锯,这种张力至今仍在中国的教育领域若隐若现。
仲甫这个名字,像刻在近代史转折处的深痕——既清晰可见,又带着岁月磨蚀的斑驳。去年参观北大红楼时,我在复原的《新青年》编辑部前站了很久,玻璃柜里他那副圆眼镜的金属边框已经氧化发暗,但镜片似乎还映着百年前那些不眠的夜晚。这种跨越时空的凝视,或许正是历史评价最生动的注脚。
近代中国的思想摆渡人
若把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比作浓雾笼罩的渡口,仲甫无疑是那个奋力摇橹的摆渡人。他创办《新青年》时可能没想到,这本最初只印千余册的杂志,会成为整整一代人的思想罗盘。有个细节很有意思:1920年毛泽东对斯诺回忆,他在长沙师范学校当学生时,图书管理员不允许他看《新青年》,他只好躲在厕所里偷偷阅读。这种“禁书效应”恰恰说明仲甫倡导的新思想具有怎样的冲击力。
他提出的“德先生”与“赛先生”像两把钥匙,试图打开锈蚀千年的思想枷锁。不过钥匙本身也会磨损——后来他自己也承认对民主的理解存在局限。有次在重庆与友人聊天时坦言:“我们那代人太着急,总想一夜之间拆掉旧屋盖新房。”这种清醒的自我反思,反而让他的历史形象更加真实立体。
在政治实践领域,他既是建筑师也是拆解者。参与创建共产党的经历像双面镜:一面映照着理想主义的激情,另一面折射着现实政治的复杂。我见过他1922年写给共产国际报告的手稿复印件,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记录着在理想与现实间的摇摆。这种矛盾性使他成为后来史学家笔下永远的辩论题——激进还是保守?先驱还是过客?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思想火种的隐秘传承
仲甫的思想遗产像地下的暗河,表面不见波澜,却在深处滋养着后来的思想运动。八十年代文化热期间,年轻学者们重新发现《独秀文存》,惊讶于其中对个人解放的论述竟如此超前。有位学者在日记里写道:“读陈独秀,就像在旧阁楼里发现了未拆封的新书。”
他对封建礼教的批判,其实构建了现代中国价值重建的起点。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自由恋爱、男女平等观念,都能在《新青年》的页缝里找到最初的芽苗。记得我母亲那辈人常说,她们年轻时读《伤逝》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才知道这篇小说的思想底色正是仲甫倡导的个性解放。
在学术领域,他播下的种子以意外的方式生长。他提倡的“拿证据来”的实证精神,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顾颉刚的古史辨派、傅斯年的史料学派。胡适晚年在美国回忆:“仲甫未必同意我们的具体研究,但他开创的怀疑氛围让学术创新成为可能。”这种开创性就像第一个推倒多米诺骨牌的人,未必能预见所有连锁反应,但启动的进程已不可逆转。
教育理念的延续更值得玩味。他设计的“学术自由”原则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却像顽强的种子,在西南联大等地方重新发芽。费孝通曾比喻说,仲甫的教育思想像“寄存的行李”,后来者凭着收据在不同时代领取。这个比喻巧妙道出了思想传承的延迟效应。
历史天秤上的多重砝码
评价仲甫从来不是简单的褒贬游戏。在台湾的党史档案里,他被描述为“离经叛道者”;在大陆的官方叙事中,他是“犯过错误的先驱”;在海外的学术圈,他又成了“未完成的启蒙者”。这种评价的分裂本身,就是历史复杂性的证明。
我印象很深的是1999年他120周年诞辰时,北京、安庆和江津三地同时举办纪念活动,但侧重点各不相同。北京研讨会强调他对新文化运动的贡献,安庆故居修复突出乡贤形象,江津则着重展示晚年反思。这种地域性的记忆分层,恰似多棱镜折射出的不同光谱。
官方纪念方式的演变也耐人寻味。从早期教科书里的谨慎提及,到后来北大立像、故居开放,这种变化暗合着历史认知的逐步深化。有个插曲:他江津墓地的墓碑曾三次更换铭文,从最初的简单名讳到后来的评价性题词,最后又恢复朴素。墓碑文字的更迭仿佛隐喻着历史评价的波动。
在民间记忆里,他始终保持着某种鲜活特质。安庆老辈人还传着他少年时作对子的趣闻,北大老教授回忆他演讲时爱用手指敲桌子的习惯。这些碎片化的记忆,拼凑出教科书之外有温度的形象。或许真正的历史地位,就藏在这种官方评价与民间记忆的对话里。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仲甫,他更像一座尚未完全开采的思想矿藏。每代人都能从中挖掘出不同的资源,这或许正是重要历史人物的共同命运——他们不属于某个时代,而是所有时代的对话者。就像他晚年写的诗句“悠悠道途上,白发污红尘”,既是个体生命的慨叹,也暗合着知识分子与时代永恒的张力。








